《告御状》五十六,知己知彼
五十六,知己知彼
几乎就在同时,杭州西湖边,也是夜晚,浙江巡抚清安泰把幕友石静山请到他的书房里,与他密商如何参奏阿林保谎报“民变”之事。
虽然尚未数九,但杭州的冬夜已很冷,清安泰命人在书斋里生了盆炭火,把屋里烘得暖和如春。
茶杯中淡淡的六安瓜片的茶香弥漫在室内,案头浅盆中的水仙花正在怒放,灯光下亭亭的花影映在粉墙上,似是一幅水墨写意画。
石静山伏在书案,一字一句仔细推敲着清安泰亲拟的奏折,看完后,半晌没吱声。
清安泰坐在靠椅上,他端着茶杯,慢慢品着茶,问道:“怎么?我这个奏折有什么地方不妥吗?你倒是说话啊?”
石静山轻轻放下奏折,说:“清公,可以说这个折子没什么不妥的地方,奏折本身的文辞与内容,我感到已经无懈可击。”
清安泰:“那我就派人把它递上去了。”
石静山端起茶杯:“可我总觉得没什么把握。”
清安泰:“哦?”
石敬山:“是的,这个折子在皇上面前,能不能像我们想的那样起作用,我没底。”
清安泰无语。
石敬山:“清公,你想过没有,如果圣上看了这个折子,不发话,把它给压下了,结果会是什么样?”
清安泰嘴里咀嚼着一片茶叶,说:“皇上看后,把它束之高阁,这也是可能的。至于那样会是个什么结果,就难说了。但也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好,至多是得罪他阿林保罢了。”
石敬山:“弹劾像阿林保这样封疆大吏的事情,没绝对把握,就不要做。大人,何必要白白得罪他?舍了孩子没逮着狼,那就不合算。”
清安泰问:“你觉得这事没把握?”
石敬山:“不,有把握。但没绝对把握。”
清安泰:“哦……”
石敬山:“但这种事,没绝对把握就不能干。”
清安泰:“我对于现在弹劾阿林保,有绝对把握。你说说理由,为什么没绝对把握?”
石敬山:“清公,我说不上来。我只是凭感觉。”
清安泰:“我能凭你的这种感觉,而放弃这次搞垮阿林保的机会吗?”
说完,清安泰严肃地看着石静山
石静山坦然言道:“我没说是放弃,我是希望事情要做得万无一失。”
清安泰手一挥:“官场如战场,战机稍纵即逝,我们一点险不冒,也做不成大事。”
清安泰有种破釜沉舟的气概。
石静山很冷静:“但清公在上此折之前,最好先做这这两件事。”
清安泰:“请说。那两件事情?”
石静山:“一,要派人进京,打听最近皇上有些什么旨意,特别是有没有关系到阿林保的。”
清安泰:“嗯,有道理。”
石敬山:“二,要知道阿林保最近在做什么?有没有什么动作和动向。”
清安泰深以为然:“是,是,有道理,我应该了解一下皇上与阿林保之间,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。”
石敬山:“所谓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不殆也。”
清安泰从善如流:“是的,我有点操之过急了,就依先生所言。我立刻派人进京打探消息。京城的事情好办,宫里宫外,都有熟人。只是阿林保那里,有点无从着手。说实话,我对他是一无所知,也不感兴趣。”
石敬山点点头。
清安泰:“我一直以为此人不足为伍,不太关心他的行止。一时,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听他的消息。”
石静山神秘地一笑,说:“清公,我到福州去走一趟,我有办法打听到他的消息。”
清安泰高兴地问:“哦,你有办法?”
石敬山笑笑,说:“是的,我有办法。我有个师弟,就是阿林保的幕僚。”
清安泰感叹说:“啊!好!太好了。先生总是能将好钢用在刀刃上啊!”
石敬山:“哪当然。”
·
石静山已跟随清安泰多年,专职刑名。他老于世故而精明强干,人送外号“赛诸葛”,是一个标准的“绍兴师爷”。
在幕僚中,别的行当都可以自学出道,如钱谷、账房、书启、徵比、朱墨笔等,惟有刑名须有师承。因为清朝律法十分繁多庞杂,且有律、例之分,即官员在判案时,刑律上如无此类量刑条款,官员可以按前人的例子量刑。而按例,当然会有很大的出入。更重要的是,朝廷不准平民百姓包括读书人在内私学刑律,私学刑律就是犯法,只有官员才能解读律法。但官员哪有时间再去学习那样多、那样长的烦琐律法条文呢?最简单的办法,就是身边有一个熟知律例的人。于是,刑名师爷应运而生,他们熟知律例,也熟知律例不完善的地方。他们在官员面前大显身手,玩律法于字里行间,为其主人排忧解难。这一学问是他们的饭碗,故而他们秘不外传,只在亲友少数人中传授。并各自形成派系,各衙之间的刑房,只要有渊源,也互通消息,以为照应。
所以,幕僚中刑名一席位置是最重要的,担当此席的人,与主人的关系也特别密切。
石静山为了解阿林保的动向,悄悄来到福建福州。
他在乌山乌塔下的“镇海楼”大酒店住下,当晚在酒店包房包内摆了一桌酒菜,和自己的师弟杜心慈把盏对酌。
杜心慈:“师兄,怎么有空到福州来了?”
石敬山: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啊。来给巡抚清安泰办点私事,正好顺便来看看师弟。”
杜心慈:“是啊,我们可有好几年没见面了。”
石敬山:“师弟,你在阿林保身边,这些年还遂意吗?”
杜心慈:“怎么说呢,表面上好像言听计从,都还过得去。”
石敬山:“表面上?好像?怎么讲?”
杜心慈:“是啊,因为我知道,他骨子里并不信赖我。”
石敬山:“哦,说说。”
杜心慈:“你知道平阳民变的事情吗?”
石敬山:“知道,是温州府谎报的假案。”
杜心慈:“是,但总督大人当时批了弹压,又上报给了朝廷。去年冬天,平阳有个姓林的来福州总督府越衙告状,他家的事情本来不大,但是能牵扯出平阳民变的事情。我拿人钱财,为人消灾,劝阿林保将此人暂时扣下,以防后患。可阿林保却不以为然,发慈悲放人走了。看吧,将来很可能此人就是个祸根。”
石敬山:“哦,就是说,阿林保对你不是言听计从?”
杜心慈:“是啊。阿林保真正依赖的人,是汀漳道台百龄。许多机密大事,他都瞒着我,只与百龄商议。”
石敬山:“哦,他给你的俸禄还好吗?”
杜心慈:“俸禄还过得去,在银钱上,阿林保还比较大气。”
石敬山:“那就凑乎在他身边做事吧,师弟,我们作幕僚的,毕竟不能给人家当家担担子。一旦发生什么事,我们可以拍拍屁股走路,东家可就不行喽。”
杜心慈:“是。师兄教诲的是!师兄,你在浙江清安泰那里怎么样?”
石敬山:“还好,我和他无话不谈,算得上是朋友了。”
杜心慈:“那就好,士为知己者死,怀才不遇,空叹奈何!”
石敬山:“不如意事常八九,慢慢来吧。哦,最近,阿林保跟京城有没什么往来?”
杜心慈:“有啊。他的公子玉琪,不久前接到皇上恩旨,进宫陪太子伴读去了。”
石敬山:“呵呵,还有这样的好事出在他家?这消息可靠吗?”
杜心慈:“当然可靠。颁旨的钦差是张润,当时很多人都来贺喜,我也亲眼看见圣旨了。”
石敬山:“哦,皇上对阿林保真是恩宠有加啊。”
得到这一消息,石敬山沉思起来。
杜心慈:“是啊,这里面,阿林保究竟是怎么做的文章,哄得皇上这样高兴,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石敬山:“唉,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。你要注意,他不对你说,你就别问。打听东家的隐私,是我们当幕僚的大忌。”
杜心慈:“是,我知道。”
石敬山:“来,我们喝酒。”
二人举杯,饮酒。
·
杭州清安泰官邸。
清安泰在石敬山去福州后不久,也离开杭州,在湖州一带巡视了好几天。
这天他回到杭州后,在书房问大丫鬟:“石敬山先生从福建回来没有?”
大丫鬟:“大人,石先生回来已经有两三天了。”
清安泰:“哦,你去请石先生来一下。”
大丫鬟:“是。”
大丫鬟正要出门,石敬山走进来。
石敬山笑道:“大人,找我还用得着请吗?”
清安泰大笑:“哈哈,坐坐。”
大丫鬟出去,复手托一茶盘进来,为清安泰、石敬山敬茶。
清安泰挥挥手,示意大丫鬟回避。
大丫鬟手拿茶盘退下。
石敬山坐在椅子上,端起茶杯:“大人,一路鞍马疲乏,大人还是先歇歇吧。”
清安泰:“哦,我在车上睡了会,不累,我们喝茶,说说话吧。”
石敬山自然知道清安泰想问什么,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大人,我已经打听清楚,阿林保的公子玉琪,已经奉皇上的恩旨,进了皇宫。”
清安泰一愣:“哦,阿林保的公子玉琪奉旨进了皇宫?皇上要他进宫做什么?”
石敬山:“是进宫陪太子伴读去了。”
清安泰:“哦,消息可靠吗?”
石敬山:“十分可靠,这是阿林保府上一位得力的幕僚告诉我的。这个人,是我在学幕时的同门师弟。消息绝对准确。”
清安泰:“是进宫伴读?”
石敬山:“是。”
清安泰叹道:“皇上对阿林保真是恩宠有加啊。”
石敬山:“大人派到京城去的人也该回来了,只要跟他带回的消息一核对,就知道虚实了。”
清安泰喃喃地说:“这件事情,总应该有个原因啊?”
石敬山:“是啊,阿林保有什么功劳能使皇上对他这么亲睐呢?”
清安泰:“不知道,这个人老奸巨滑,城府深得很。”
石敬山:“不管怎么着,现在看起来,纵然皇上就是知道了平阳民变的真相,以皇上对他的宠信,也不会把他怎么样,至多是训斥一顿了事。”
清安泰点头:“是,我现在只能隐忍,等待时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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